隔天一早,白卿卿在秦老丞相的带领下,乘着软轿,晃晃悠悠被抬到了京城东郊。
这里地势偏僻,人烟稀少,经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紫竹林,一幢外观奢华的大宅近在眼前。
待软轿被抬到那座庭院门前,她清清楚楚看到朱红色的大门正中的门匾上,写着“墨园”两个大字。
把守在墨园门前的守卫对秦老丞相的轿子似乎并不陌生,见轿子停下,立刻就有人上前问安。
不多时,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踩着急切地步子从院子里迎了出来,态度恭敬地深施一礼,“老相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坐客?”
秦子正步下软轿,笑着回道:“明昊,你们七爷今日在家吧?”
被叫做明昊的男子穿着一袭青灰色的侍卫装,腰间别了一把长剑,容貌俊朗,气质干练,讲话时的语气神态也是落落大方。
“回秦相的话,您来得还真是赶巧了,前些日子七爷去普陀寺住了小半个月,昨天傍晚才回到墨园落脚。您要是再早来一天,属下还真不敢保证您能看到我家七爷。”
“哈哈,这就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老丞相的笑声十分硬朗,这让那个叫明昊的男人心底生出些许惊讶。
“秦相,不知是不是属下看错眼了,您的气色比起从前,似乎好了不少啊。”
“你小子不愧是七爷培养在身边多年的菁英,眼睛居然如此毒辣,才一眨眼的功夫就瞧出老夫的变化。不瞒你说,这就是我今日会来墨园拜访七爷的目的。”
说着,转头对另一个轿子里的白卿卿道:“丫头,快出来吧。”
坐在软轿里的白卿卿听到秦子正的召唤,轻轻掀开轿帘,出了轿门。
当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到明昊脸上的时候,眸光一闪,嘴角微微抽动,就连脚下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僵窒几分。
这转瞬之间的变化,并没有引起旁人过多的关注。
因为在明昊看来,眼前这身穿粗布衫的小丫头,横看竖看,不过就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小村姑而已。
不过,这小村姑能得当朝一品大元秦子正亲自引荐,明昊自然不敢当面轻忽怠慢。
“秦相,这位姑娘是……”
“这是老夫专程为七爷请来的大夫。”
明昊面色一怔,眼底顿时闪过一抹不认同的神色。
他很想说,老丞相您是不是糊涂了,找这么个小丫头片子给七爷看病,那不是存心给七爷找不痛快吗。
就算七爷的眼疾令诸多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您也不该随便找只阿猫阿狗来滥竽充数吧。
秦子正几乎一眼就瞧出明昊的心思,他伸手在明昊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有什么话,咱们见到七爷再说。”
明昊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驳了老丞相的面子,象征性地冲一声不吭的白卿卿点了点头,这才将二人引进墨园之内。
别看墨园坐落在京城东郊,地势并不繁华,可诺大的宅子之内却是别有洞天,奢华无度。
这是一幢七进的大院落,里面的设施可以用应有尽有、美轮美奂来形容。
宅子里的家丁仆役明显是接受过正规的调教,一个个进退有度,温顺有礼。
不多时,一行人在明昊的带领来,踏进一间散发着龙涎香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非常宽敞,修饰得也十分奢华考究。
硕大的白玉屏风伫立在屋子正中,四周墙壁上挂着各种书法字画。
屋子里摆放的那套红檀木桌椅价值连城,各类古董花瓶也是世间少有。
房间右侧有一间内室,两个房间正中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
明昊走到那珠帘处便停了脚步,姿态谦卑地对里面的人轻声道:“七爷,秦丞相来了。”
内室传出一个年轻而又低沉的回应,“赐坐,奉茶。”
“是!”
明昊不敢怠慢,急忙招呼秦子正落座,又吩咐两旁侍候的丫环去准备点心茶水。
吩咐完毕,明昊很有眼色地退出房门,守在外面等候主子差遣。
身居朝廷一品大员的秦子正并没有因为宅院的主人,没立刻出来接见自己而感到不自在。
他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待遇,恭恭敬敬地坐在红檀椅内,隔着珠帘,对内室避不见面的人道:“七爷的身体近日可好?”
“蒙秦相惦记,还算不错。”
“听明昊说,七爷前些天去普陀寺住了些时日。”
“和慧净大师探讨了一些佛法。”
对方简单说了几句,随后懒声道:“秦相今日来此,可有什么要事与我相商?”
秦子正先是看了一言不发的白卿卿一眼,这才道明此番来意,“不瞒七爷,老臣今日登门拜访,的确有事想和七爷商量。不知七爷可曾听过当年名震一时的圣手医仙莫守德这个人?”
“略有耳闻。”
“这个莫守德,是老臣年轻时结交的一位老友,医术非常高明,当初七爷初患眼疾时,老臣曾想过去寻莫守德帮七爷治病。
没想到莫守德妻子突然离世,给他造成巨大打击,心灰意冷之时,他决意正式隐退,自那以后,便在世间消失无踪。
两个月前,老臣无意中从旁人口中得知莫守德下落,所以立刻写信请他来京城,看能不能治疗七爷的眼疾。”
“他来了?”声音轻缓,听不出是喜是怒。
“呃……”
秦子正话头一顿,“老臣无能,没请到莫守德,不过……”
话锋一转,又急切道:“老臣今日却将莫守德膝下的徒弟给带了过来,她姓白,名卿卿。别看她只是一个芳龄十八的小姑娘,精湛的医术却让老臣打心底佩服。
七爷记不记得,四年前,老臣遭奸人暗害,差点丢了性命那件事?虽然后来保下一命,却落下头痛的后遗症。
皇宫里上百个御医都拿老臣的病情毫无办法,没想到卿卿不但一眼就看出老臣的隐疾,居然还在短短七日之内,替老臣除掉了这个纠缠多年的旧病。”
秦子正连夸带捧,将白卿卿的医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就是不想让里面的那位轻慢了这个被他亲自带来的小丫头。
结果,他苦口婆心说了不少,却并没有让内室的七爷动容。
对方淡淡地笑了一声:“秦相的心意我领了,至于我的眼疾,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治与不治,分别不大。”
言下之意,对于秦子正请来的这位大夫,他压根就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七爷……”
秦子正听了这话立刻急了,“您最好还是再考虑一下,卿卿虽然只是一个小姑娘,可是……”
“秦相,我累了,如若无事,便退下吧。”
这天底下敢用这么嚣张的语气对当朝丞相下逐客令的,身份必是非富即贵。
就算里面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曾露过面,白卿卿也意识到对方的来头一定不小。
见秦子正还想再做挣扎,一直没吭过声的白卿卿率先起身,不卑不亢道:“相爷,您别怪我多嘴,我这个人行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罪大恶极之人我不治;第二,丧心病狂之人我不治;第三,一心求死之人我不治。
虽然我不知道您口中这位七爷是何来头,但从字里行间之中不难听出,他对自己的病情采取听之认之的态度,这刚好犯了我的第三个大忌。
既然他无心求医,相爷又何必强人所难。反正病在谁身,痛在谁心,作为旁观者兼外人,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铿锵有力,既表明自己的态度,又在无形之中警告对方,你有脾气,我也同样有傲气。
秦子正被白卿卿这番大胆的言论吓得不轻,急忙冲对方使眼色。
仿佛在说,里面那位身份特殊,连我一个当朝丞相都不敢忤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可不要头脑发热,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白卿卿并没有把老丞相的警告放在眼中,至始至终,她一直保持着倨傲淡漠之态,仿佛那些来自外界的压力,对她来讲只是过眼云烟。
别说老丞相被白卿卿的气势给惊得不轻,就连一直守在门口处的明昊,也被那村姑打扮的丫头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他家七爷可是万人之上之尊,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人敢在七爷面前如此嚣张。
可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穿着土气的乡下姑娘,不但没把七爷放在眼里,居然还敢用那种大逆不道的态度和七爷讲话,她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不得不说,白卿卿刚刚那无礼的一番话果然奏了效。
只听珠帘一响,一只玉制拐杖从里面探了出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也随之从内室走了出来。
白卿卿抬眸一看,那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生得甚是俊美。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虽然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家居长袍,可浑身上下所迸发出来的气势,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身居高位,来历不凡。
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刻,白卿卿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利物狠狠戳了一下钝痛不已,脸色忽变,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茫。
当她试探地和对方四目相对时,一眼就看出对方双瞳内的焦距,并没有和自己对上。
她轻轻抬起手指,试探地在对方眼前晃动几下,事实证明,他的眼睛果然什么都看不到。
他……瞎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子正见白卿卿神色大变,以为她是畏惧于七爷的气势,急忙起身,上前恭敬道:“七爷,卿卿只是一个乡下姑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如果她不小心得罪了七爷,绝非是有意而为之,您可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
被叫做七爷的男人倨傲地站在众人面前,用冷漠到让人心寒的语气道:“没见过大世面么?我倒不这样觉得,这天底下敢用这种态度和我讲话的,宜今为止,她还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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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卿卿忙不迭收回烦乱的心绪,故作镇定道:“七爷,您这话说得我可不爱听,我虽然是个乡下姑娘,可自幼也上过几天学堂,识过几个大字,孝悌忠信礼仪廉耻这些道理我都懂。
如果您没失忆的话,应该记得我刚刚所说过的那番话,并没有任何不敬之处。
若仅仅因为我讲话的态度过于直接,就定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只能说,七爷您外表看着尊贵非凡,非池中之物,实则心胸狭窄,毫无半点大将之风。”
“卿卿……”
这下,秦子正真是被这丫头的快言快语给吓死了。
虽然他欣赏丫头的直率,却并赞同她将这份直率用如此赤裸的方式表现出来。
要知道,这天底下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将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句话参透在心的。
秦老丞相刚要开口试着帮白卿卿解围,就见那七爷抬起手臂,循着秦子正所站的方向,冲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你叫白卿卿?”
“正是。”
“圣手医仙的徒弟?”
“没错。”
“你可知我患的是什么病症?”
白卿卿深深看了对方一记,不卑不亢道:“眼疾。”
“有把握治么?”
白卿卿被对方咄咄逼人的语气激得牙根一咬,“有没有把握,治过才知道。”
对方冷笑,“也就是说,我只是你的试验品?”
“你要非这么认为,我自然无话可说。”
“白卿卿,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
“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月内,你若治好了我的眼睛,金山银山,滔天权势我许你;如若治不好……”
那七爷表情一狠,轻轻抬起手中的玉拐杖,指向白卿卿的位置,“你这条命,归我发落。”
刹时,房间的气氛瞬间降了下来。
秦子正心头一紧,刚要开口解围,就听白卿卿回道:“金山银山我不稀罕,滔天权势对我没用。如果七爷真想赌,不如咱们换个赌法。”
她的话引得七爷眉头一挑,饶有兴味道:“说!”
白卿卿向前走近几步,紧紧锁住对方那没有焦距的双眼,发狠般道:“治不好你的眼睛,我这条命任你发落,若治得好你的眼睛,我要你当着我的面,亲口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白卿卿咬得极狠。
不但秦子正被白卿卿的气势给震到了,就连什么都看不到的七爷,也被白卿卿那发狠的语气震得眉头一皱。
不知情者,还以为白卿卿和七爷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可老丞相清楚的知道,七爷和白卿卿,之前根本就没见过面,为何这丫头一看到七爷,就像看到了杀父仇人一样处处在言语上刺激对方啊?
见众人不语,白卿卿冷笑着对七爷道:“怎么,您不敢赌么?”
对方扯唇一笑,淡声道:“好,这个赌局,我接下了!”
直到脚步踏出墨园,秦子正的意识还是飘飘乎乎,仿佛脚踩云端,完全没有任何踏实感。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他的初衷明明只是带着白卿卿去给七爷治病,根本就没想到还扯出一个赌约出来。
回到丞相府后,秦老丞相急得在屋子里直转圈。
先不说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白卿卿这丫头,就冲着她是莫守德手把手教了六年的小徒弟,他也不能让这丫头在京城出半点纰漏。
可是,住在墨园里的那一位,身份来头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得罪得起的。
如果卿卿医术不精,真的被对方夺了小命,他岂不是等于间接害了这个讨他喜欢的小丫头。
“秦相,您别再转圈了,转得我头晕眼又花。”
此时的白卿卿就像个没事人似的抱着一只大苹果啃得正香,完全没把老丞相的紧张放在眼里。
秦子正被丫头那一脸不在乎的态度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她的鼻子嗔骂,“你这小丫头片子,可知道墨园里住着的那一位……他究竟是什么人?”
白卿卿抬眼笑道:“难不成他是玉皇大帝?”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知不知道,如果你真的医不好他的眼睛,这条小命搞不好就会交待进去?”
“秦相,您听话怎么只听一半呢,那位七爷只说我若治不好他的眼睛,我的命归他发落,可没说一定会要了我的命。再者说了,您怎么就知道,我医不好他的眼睛?”
秦子正眼神一亮,疾步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丫头,难道说你对这次的赌局很有把握?”
啃完一只大苹果的白卿卿,顺手将光秃秃的苹果核丢到外面,笑着道:“我还没有正式给他把过脉,所以能否治得好,现在还只是一个未知数。”
见老丞相的脸色又垮了下来,白卿卿安慰道:“秦相,当年我师父收我当徒弟的时候就说过,我面相好,福气厚,无论去哪儿都能遇到熟人。
您担心我得罪那位七爷会给我招来杀人之祸我能理解,但也请您稍微信任我一下,说不定我真的能治好他的眼睛,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向我赔礼道歉呢?”
听了这话,秦子正不由得皱起眉头,略带好奇道:“卿卿啊,从出墨园那刻起,我就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和七爷之间,应该没有多大仇恨吧?”
正端起茶杯准备喝茶的白卿卿不禁五指一紧,捏在茶杯上的力道在无形中加大了好几分,她强迫自己按捺住心底的烦躁,笑着回道:“秦相这话问得可真是诛心,我和那七爷今天算是第一次见面,之前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可能会对他有仇呢。再者说了,他身份高贵,我身份低廉,这种尊卑有别的道理,小女子我还是懂得几分的。”
“哦,你知道七爷的身份?”
白卿卿不紧不慢地笑着道:“他是什么身份我不晓得,我只知道,连当朝一品大元都对其礼让七分,这样的人物,绝非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小村姑能随意触犯和折辱的。”
这句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让秦子正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
秦子正也觉得自己是过于多心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发现白卿卿这丫头年纪虽然不大,可懂的道理却是不少。
以他对老友莫守德的了解,那就是个乡野老匹夫,根本调教不出白卿卿这样知书达礼,落落大方的性子。
怎么说呢,别看白卿卿穿着简朴,来自乡下,可她的教养和学识却比那些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还要出众几分。
还有,这丫头也不知是不是偷了他肚子里的蛔虫,短短相处几日之后,便对他的喜好和生活习性了解个八、九不离十。
比如她居然知道他喜欢喝用清晨露水煮出来的雨前龙井,还知道他下棋的时候习惯在棋盘边放一碟切好的水果。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好几次秦子正都开始怀疑,这个白卿卿,以前是不是认识自己。
所以当他亲眼看到她见了七爷之后不断和对方呛声的那一幕,心底才会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白卿卿与七爷,以前到底是不是旧识。
“秦相,我瞧着那七爷年纪也不了,可今天您带我去那座墨园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那幢府邸里看到女主人,不知七爷的夫人……”
秦子正这才拉回自己的思绪,苦笑一声:“不瞒你说,七爷的夫人,在六年前已经去世了。”
听到去世两个字,白卿卿的心再次被震了一下。
一股难言的痛意在体内蔓延开来,个中滋味,想必这人世之间除了自己,再也没人能够体会。
见她面色发白,神色恍惚,秦子正道:“卿卿,你是不是在担心和七爷之间的那个赌约?”
“呃,当然不!我只是在想,那位七爷看上去出身不凡,颇有权势,他的眼睛之所以会瞎,是被何人所害?”
秦相苦笑着摇了摇头,“七爷的眼疾,乃积郁成疾所促,并非是被人陷害。”
“积郁成疾?”
“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不瞒你说,七爷只是表面霸道张狂,内心却是极细致温柔的。这次他突然提出这个赌约,多半也是负气成份居多,如果你真的没把握治得好,我可以去向七爷求情,解了这个赌约。”
白卿卿道:“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怎么可以说解就解。再说,在没亲耳听到他向我说对不起之前,我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这一刻,白卿卿眼底的执着和霸气,令秦子正异常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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