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
康熙二十七年腊月初一。京城。
晌午过后灰色的云朵越聚越多,终于笼罩住整个的天空。风阴沉沉的扫过大地,孤枯的树枝在风中响起了凄咧的哨音,眼看着一场大雪就要来临。
一名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踌蹰独行在宣武门内的一条巷子里,似乎天上的滚滚云团吸引着他,他仰起头望着天,然后随意在一户门前拾阶坐了下来,任冷风卷起地上的浮土沙尘围着他的周身回旋打转。
男子就这样坐着,思绪越来越虚远,目光也越来越空透。身后的大门传出开启声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五十岁年纪的老头,黑衣男子没有回头,也没有站起身子,老人把一张条凳立在他的面前,然后踩上去取下大红灯笼再换上白色的灯笼。乌衣男子的视线从灯笼移向老人,嘶哑着嗓子问:“谁死了?”老人拭了下眼角的泪,低沉的答:“是我们家小姐,殁了!”叹了口气,转身入内,从里面端出一个盛满白开水的青花大碗递给兀自发呆的黑衣男子,叹道:“唉,老天没长眼啊!我们老爷夫人那是多好的人啊,子嗣本就单薄,这年中和年尾愣是眼睁睁的瞅着一双儿女相继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人啊,有多少钱都不如有一个能够安享天伦的晚年啊!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老人把碗递向男子。“喝吧!”
“谢谢!”男子用一双细腻修长的手接过碗,在老人的摧促下把碗里的水喝干净。老人接过空碗走进大门,在大门合拢之前,老人又探头对这个略显颓废的男子说:“公子,快回家吧,这天儿,说话就是一场大雪!”
男子嘴角牵出苦笑“家,回家?没有柔妹,哪里都不是家!”抬头看了看宅子上挂着的匾额,黑底金字:胡府。男子从腰带上取下一支翠绿色的笛子,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边吹着曲子边迎着冷风走出巷子。
“也是一个断肠人呐!”门后面的老头摇头低叹。
胡府内,吊灯笼老人口中的老爷胡中正和夫人林秀明,其实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此刻二人守在一张床榻前,神色凄楚的望着榻上大红锦被下已没了生机却面带着满足的笑容的女儿,林秀明泪流不止,紧紧的握住女儿的手,似乎这样用力的握着就能挽留住女儿的生命。胡中正坐在秀明身侧,抬眼看向身侧的仆妇,仆妇会意,抱着婴儿走过来,把婴儿递给秀明。秀明哽咽着接过婴儿,纤指抚向婴儿的脸蛋。这个孩子自出生后便不哭不闹,只安静的睡觉,这会似乎还未睡醒,大概是刚才出生时过于辛苦了,此刻皱巴巴的小脸上,泛着青紫之气。想起这个可怜的没有了亲娘的孩子,又想起自己年仅十七岁就逝去的女儿,秀明的眼泪益发的隐忍不住,直直的砸在了婴儿的脸上,婴儿陡受外力,惊觉的睁开了眼睛,黑漆漆的一双瞳孔直望向秀明的眼里,秀明对上孩子的双眼也忘记了哭泣,祖孙二人就这般对视着。
胡中正探头过来也看向婴儿。“好清亮的一双眼睛!”“真是个好孩子!只是命不好,一出生就没了亲娘,怪可怜的。”秀明低语含悲,极力压着心痛,一面揽起婴儿,在怀里轻轻拍抚着,一面侧头又对胡中正说:“正哥,我们来抚养他吧!”
胡中正点点头,应道:“好!这孩子先天不足,放在我们身边总比放在他阿玛身边让人放心,明儿我写信告诉他阿玛。”他知道秀明的个性一贯是除了儿女们的事情,凡事皆不管不问,今次作了这个决定,那便是不容更改的。他自己又何尝舍得抛下女儿遗留的这点骨血给在外作官的女婿,既然女儿没了,女婿少不得的会再娶,那么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便是好坏难测了,放在自己身边,总是会比外人经心的。只是明儿的身体一贯娇弱,怕是经受不住操劳的,这孩子又先天不足。
视线停在婴儿的身上,最后拿定主意,只有劳烦义弟,有义弟这个赛华佗在身边,孩子的身体慢慢调理总是会好起来的吧。
秀明回头对仆妇说:“婉姐,你吩咐下去,找几个手脚利索,身体健硕些的奶娘伺候小主子,从今后,小主子就由你亲自照看!”
婉姐点头应声“是!小姐!”转身向门外走,临到门口,回身向小姐身侧的妇人使了一个眼色。妇人见状,略一点头便走到秀明身前,低下身子说:“小姐,你一天没用饭了,还是先用些吃食吧!”
秀明摇头:“茹姐,我不饿,让我陪着琪儿吧!”说着又拭泪。茹姐和婉姐都是秀明的陪嫁丫头,深知她的脾性,见她坚持,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得求助的看着胡中正。
胡中正看着榻上已然逝去的女儿,再看了眼秀明伤痛的神色和昏睡着的婴儿,伸手扶住秀明搀起她,柔声说:“明儿,这屋子撤了火,这孩子身子太弱怕是受不得冷,你抱着他先回屋去吧!这里有我呢!”秀明迟疑着点头,低头看了眼怀中婴儿又留恋的注视着死去多时的女儿,眼泪再次止不住的又流下来,胡中正忙挡住夫人的视线,侧着身把她向门口引,边走边说:“如今你责任深重,你即要亲自抚养这孩子,就不可再伤悲了!你的身子哭坏了,还怎么照顾他呢?”
秀明忍着泪抱紧怀中的婴儿,再回头看了眼女儿,由茹姐搀着走出门去。